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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最后的稻草（第1页）

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张律师离去的脚步声，也隔绝了门外那个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世界。狭小、廉价的旅馆房间里，死寂重新降临，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云筝的胸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还维持着滑坐在地上的姿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腿蜷缩着。那份刚刚从她手中飘落的律师函，如同几片不祥的雪花，散落在她脚边肮脏的地毯上。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她的眼睛，刺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抚养费……数亿……”

“名誉损失……经济损失……赔偿……”

“收养关系瑕疵……”

“基于联姻助力的投资……”

这些冰冷的词句在她脑海里盘旋、冲撞，像一群嗜血的秃鹫，疯狂地啄食着她最后一丝对过往温情的记忆。二十三年，八千多个日夜，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那些她曾以为是无私关爱、是舐犊情深的画面——生日宴上的盛大惊喜，生病时无微不至的照料，学业上的鼓励与骄傲，甚至是不经意间的纵容与宠溺……原来，全都是一场精心计算、明码标价的投资？

她，云筝，不是女儿，只是他们寄希望于未来能通过联姻带来巨额回报的“优质资产”？如今资产贬值，联姻失败，投资打了水漂，甚至因为她的“假千金”身份曝光，连累了整个家族的声誉和财务状况（虽然她清楚那主要是“铁锈河”项目的窟窿），于是，她就从掌上明珠变成了必须被清算的“坏账”？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混合着极致的愤怒和冰冷的绝望，再次汹涌地冲上喉头。她死死地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胃部剧烈痉挛带来的痛苦，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腥甜铁锈味，仿佛是心脏在泣血。

比周聿深在众目睽睽之下撕碎她的尊严更残忍的，是来自云容添夫妇这釜底抽薪、敲骨吸髓的一击。周聿深毁掉的是她的爱情和未来，而她曾经的“父母”，却亲手将她过往二十三年的人生，彻底定义为一场笑话，一场骗局，并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还要她在身无分文、声名狼藉之际，背负起那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天文数字债务！

他们甚至懒得再伪装一丝一毫的温情。连“找”她，都直接动用了律师函这种最冷酷、最官方的方式，生怕她跑了，生怕这笔“损失”无法从她身上榨取回来。云彦澄电话里语焉不详的担忧，父亲“快急疯了”的状态，现在想来，都染上了令人作呕的算计色彩。他们不是担心她云筝这个人，他们是担心她这个“债务人”兼“可能的提款机”（或许还指望她能联系上所谓的亲生父母弄钱？）消失了！

“呵呵……呵呵呵……”破碎而干涩的笑声又一次从她喉咙深处逸出，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无尽的悲凉。眼泪早已流干，此刻她的眼睛空洞得吓人，像是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件原本价值不菲、剪裁优雅的藕荷色晚礼服，此刻沾满了污渍，裙摆在逃离时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皱巴巴地堆在身上，像裹尸布一样冰冷。脖颈间，那条周聿深送的、曾经象征着甜蜜承诺的钻石项链，此刻只觉得沉重冰冷，像一道精致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她抬手，想要扯掉它，指尖却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试了几次都未能解开那精巧的锁扣。最终，她放弃了，任由那冰冷的钻石贴着她同样冰冷的皮肤。

赤着的双脚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有在挪动时，脚底传来的尖锐刺痛提醒着她逃亡时的狼狈。扭伤的脚踝肿胀着，隐隐作痛。身体上的疼痛，此刻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与灵魂被彻底碾碎的痛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她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窗外的天色由深黑渐渐透出一丝微弱的灰白，黎明似乎正在悄然降临，但阳光却吝啬得不肯照进这间阴暗的房间，如同吝啬得不肯给她一丝希望。

手机屏幕暗着，静静地躺在一旁。她没有去碰它。联系谁呢？告诉谁她的遭遇？曾经的朋友、同学、社交圈里的那些人，此刻恐怕正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云家假千金”的惊天丑闻，幸灾乐祸，或者忙着与她、与岌岌可危的云家划清界限。而那个曾让她心动的号码，如今只剩下恨意。至于云家……他们已经用最决绝的方式表明了态度。

她真正地，一无所有了。

身份是假的，亲情是假的，爱情是假的，名誉毁了，未来……在哪里？眼前只有一笔她倾尽一生也无法偿还的巨额债务，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将她死死压在谷底，永世不得翻身。

云容添夫妇，真是好狠的心，好毒的算计！他们用二十三年的“养育之恩”作为武器，用法律作为绳索，不仅要将她彻底踢出云家，还要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让她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在绝望的泥沼中挣扎，直到彻底被吞噬。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她现在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云筝缓缓地、僵硬地抬起手，捡起了散落在地上的一张律师函。她没有再去看那些刺目的条款，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纸张的边缘，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然后，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张纸撕碎，再撕碎，直到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片。她没有愤怒地嘶吼，也没有崩溃地痛哭，脸上依旧是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眼神空洞，仿佛撕碎的不是一张纸，而是她自己那可悲可笑的前半生。

碎片从她指间飘落，像纷飞的黑雪。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寂。云筝靠着墙，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包裹、淹没。

这一次，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呼救。

仿佛沉入冰冷的海底，四周是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无声的绝望。但在这片死寂的黑暗深处，在那被彻底碾碎的心脏废墟之上，一丝微弱却极其冰冷的火苗，伴随着刻骨的恨意，悄然点燃。

它还很微弱，不足以照亮前路，甚至不足以带来一丝暖意。

但它，毕竟是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