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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倒是很开心。毕竟我们突然多出了两天的假期。他兴致勃勃地计划着要去华山游玩,还说要去兵马俑、秦岭等地……我倒对西安的景致没有什么兴趣,但只要和阿诚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当我把这话告诉阿诚时,他竟然有些不自在地害羞了。他说,那就哪里也不去了,我们就在西安城里好好休息两天。西安到底是十朝古都,历史留下的深深印记被凿刻在古老而巍峨的城墙上,同样也遗留在街头巷尾、曲艺人的歌声里。我和阿诚在易俗社听了场秦腔,叫什么《日本女人关中汉》。实在是一支不入流的曲目。阿诚也不太满意,说还是京剧好听。阿诚小时候最爱听的一折京剧就是《霸王别姬》。那时我常领着他去正乙祠看戏,他说虞姬殉道殉节的精神让他感动,虞姬和霸王的爱情让他倾慕。我垂了垂眼,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我们俩的那十年。后来——其实也就是前两年,阿诚以前的初中同学开始做电影了,那人拍了一部《霸王别姬》的同名电影,还请阿诚和我去看。那部电影过于煽情,又讲的是那十年的故事,影院里传来一片低低的抽泣声。我是流泪了的。但阿诚反而很讨厌这部电影,他说他看着恐慌。不过倒因为这部电影他喜欢上了出演男主角的一个香港演员。他听说这人还会唱歌,从此,该港籍演员的专辑就不断地出现在家里。阿诚是很喜欢听音乐的。他毕竟比我年轻,品味还挺追逐潮流。大革命时期没有机会听到港台和国外的歌曲,但八十年代一开放,他马上买了一大批因大革命而低价处理的黑胶碟,从那以后,家里那台旧唱片机总是咿咿呀呀地唱着,烦心得很。后来,我干脆托人从日本买了一个八二年的索尼cd机送给他,让他戴了耳机听。阿诚很喜欢这个cd机,他也向来珍惜东西,所以直到十多年过去了,他仍旧把那台cd机带在身边。我们从北京来西安的火车上他就听了一路呢。从易俗社出来,我俩溜溜达达地往宾馆走。我晚饭时有些头疼,没胃口多吃,此时正饿了,便问阿诚要不要再去回坊吃些零食。他同意,我们就步行过去。冬夜的西安空荡荡的,有一种神秘而寂静的美感。路旁的华灯照应着新修建的沥青马路,纪念抗战胜利五十周年的花坛还没来得及被撤下去,黑黢黢地一大片,枯枝败叶,但却散发着不属于城市的泥土芳香。已经十点钟了。阿诚有些困倦,我们并肩同行时,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向我,最后干脆半倚在我身上。我们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分享着身体的热度,彼此取暖。直到忽然一辆车驶过,阿诚受惊般地和我分开,远远地走到一边去。已经一九九五年了,我们依然无法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我不愿细想我们关系的悲哀,毕竟这苦难的生活还是给了我许多的幸福。我向来是个知足的人。我径直走向他,与他肩擦肩、手臂磨着手臂地走着,然后在我们的手背碰到的时候,我会用小拇指勾一下他的小拇指。这是我们玩了几十年都不腻的游戏,不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里,我们都会追寻这一安全的小小的刺激。可惜的是,当我们到达回坊时,果渊斋已经关门了。好在小吃街依然灯明火亮,行人穿梭其中,小贩卖力吆喝。我和阿诚选了一家有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铁锅的羊肉泡馍摊。我们落座,抬头就是一串油腻腻的小灯泡。暖黄色的灯光将阿诚照得更加年轻温暖,他坐在我对面,坐在那方小小的、可笑的蓝色塑料凳上,依旧像上次一样帮我仔细地撕着馍饼。也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在林场的日子:我忽然想起他每天都会给我做的那盘鸡蛋炒木耳;我忽然想起他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举着一把伞,我们共同穿越林间的雨幕;我忽然想起他跳入清澈的泳池时的身影;我忽然想起他站在哈尔滨火车站迷蒙的蒸汽里,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逃,要留下来……那十年的记忆像洪水一般湮没了我,我呼吸急促,几乎浑身颤抖。终于,我忍不住了,我想说点什么,想要表达我胸口这团胡乱的热情与冲动,然而,我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凝缩我们苦难又幸福的半生。最终,我对他说,阿诚,你真好,有你真好。他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然后他笑了,眸光闪闪,双唇弯弯。我望着他,想,西安真冷呀,我的鼻子都发酸了,眼眶都要红了。“羊汤好咯!”摊贩的老板打断了我和他的情绪,他将一大勺羊汤粉丝浇在堆满了馍饼碎屑的海碗里,顿时香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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