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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孕、皇嗣是帝妃此时最好的话题,一开口便让长孙妃泪落得似滚珠一般。柴荣只好用好言哄慰着,言语中透着绵绵不绝的温情,顺手帮她理了理因哭泣而显得凌乱的发丝,“你今天这样的打扮真好看,记忆中你就是这样温婉淡雅的邻家妹子,烧得一手好菜,画得一手好画。每次到军营来探望父亲,款款走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年轻的军官们连口令都忘记了。”
“嗯。”长孙妃娇羞地应了一声,昔日的温情在她脸上聚起两团红晕,低声道,“臣妾记得,陛下那时候可不就是一名年轻的军官吗。”
柴荣笑得爽朗:“是其中最为你痴迷的那个。”
冬季日落得早,暮色便悄然染上了景福宫的重重帷幔,帝妃二人并行的背影在朦胧的光影中有些模糊,长孙妃微微地低着头,斜倚在柴荣的肩头,本就相当的身材由于这个姿势显得有几分别扭。早已见惯了帝妃争执与恩爱的宫人们,面无表情地依次将殿内各处的红烛点亮,西窗下那对高高的紫铜烛台,制成青鸾起舞的样式,长长的尾羽累珠垂坠,陈屑浮香、腕酥凝皓,若是时光未曾辜负恩情,那这绡金卷羽帐下的温情便足以令人羡慕不已。
当夜,柴荣并没有留宿景福宫。夜色凝重,长孙妃摒退了众人,独自在暖阁窗下拆开了父亲写给她的密函。这是藏在秘制腊羊腿中的密件,隔油隔水的纸裹了七八层,足见其重要。依旧是父亲惯常的字体,没有冗长的絮叨,只是简明说了一个理:长孙家只要一日在陇西,她在后宫便能稳固一日。封爵自然好,但为了锦上添花的事,要冒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长孙妃阅完,将书信就着窗前的烛火焚尽,上好的白棉绡纸迅速化作一团团飞舞的灰烬,在她眼前散尽,更映得她安静的脸色凝重似沉木。父亲历经数朝变更,他的担忧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一面是柴荣的名正言顺,一面是父亲的谨慎稳妥,一向干脆果断的长孙妃此时却犹豫难决。君意难测,后宫女子费尽心思揣测着君王的好恶,对错也不过影响一时恩宠盛衰;而到了前朝,臣子们对君王意图的判断,则往往关系着满门的祸福生死。君上与臣下,再是相得相宜,撕去外衣,里面只不过是猜疑和算计。究竟还有没有半分情意呢?长孙妃心头微微一颤,她想起白日里柴荣的盛怒与温情,君王的冷峻与夫君的温柔交错出现在同一张脸上,让她有些炫目迷茫。极静的夜,西窗下那对青鸾起舞的烛火依旧灿灿而明,她的侧影映在箪纹窗纸上,成了一道孤独清晰的轮廓。
直近天明,长孙妃才下定决心,动笔写给父亲的书函。一封将贴着金字符,有朝廷的驿站送出,大约四五日可到陇西,她在里面以皇贵妃的身份,晓以大义,力劝父亲入京受封。词藻华丽,语意动人。但她知道,这封不过是官样文章,父亲看了,自然也会有官样的对应方法。重要的是通过暗道出去的这封密函。提笔前,她又生了些迟疑,左手不经滑落到腹部,两个多月的身孕,她的腹部依旧平坦柔软,却突突地给予了她强大的力量。“父亲若封魏国公,这个孩子便有了宫中最高贵的身份,前途无量。绝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出任何差错。”她咬咬牙,落笔则言简意赅,“儿乞父进京相助,消弭猜忌,掌控权柄,则后世无患无忧。”写完后,又在前后加了特殊的密文,封在蜡丸里。才唤了秋燕进来,缝进新年赏赐的白狐裘领里,做上标记,便由内侍捧了出去。这份密函大约要八日后可达父亲手里,知晓了她的态度后,父亲才会重新上奏,再到开封,便是半月之后了。长孙妃对着光洁明亮的铜镜,一面用梨花细粉小心地遮盖住因熬夜而出现在眼下的乌青,一面暗暗盘算,这段时间,便要无聊虚度了。
自从柴荣上次在景福宫发怒后,竟一改从前日日探视,一连数日,连赏赐都绝了踪迹。宫人们猜测不已,顶撞、决裂的留言纷呈而出。来惯了的宫嫔们便各寻理由,避了景福宫的风头。与之前的盛宠和热闹相比,景福宫一下子便觉得萧索得令人难以忍受。长孙妃倒沉得住气,人前一如既往地盛装打扮、欢颜笑语,只是在日落西山、宫门紧闭之后,常常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连晚膳也时常没胃口吃。不出几日,原本丰腴的面庞便明显消瘦了下来,精神也差了许多。日日前来请脉的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支吾道:“许是孕中多思,心脉滞重所致。”便在安胎的药中又添了开胃的山楂、桂枝等。
解忧对其中原委自然不明,倒是秋燕惋惜地感叹了一句:“娘娘从前在陇西府时,模样、才学哪样不是一等一的出众。若是个男子,他日定是位纵横四疆建立立业的帅才。偏偏身为女子,又嫁入天家,看着表面富贵荣华,背地里为了一星半点儿的恩泽,哪一日又不是费尽思虑。倒不如寻常百姓,哪怕是一般的王侯将相,总不至于这般殚精竭虑。”
解忧善意地笑了笑,并没接话。隔着轻柔的窗纱,一场绵绵的夜雨自天而降,一下子便充盈满了四方宫墙内的天地,顺着缝隙扑进来的空气也带着一份湿润。解忧放下窗子,笑道:“这是春雨了吧。”
秋燕想了想,笑着说:“前日刚立了春,这可不就是春雨嘛。”
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宫中的日子便是如此,只有熬得住宫门冷落,才能在有朝一日抓住君恩的权柄。何况,解忧并不相信,景福宫真的就此君恩稀薄了。
二月初二,是花神节。乍暖还寒的日子,草木萌青,手巧的宫人们一早便将五彩的丝绦、香囊系在树梢,待到太阳一出,蓬勃的金光照在上面,便流转成了斑斓的春光。长孙妃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却也贪恋着这掬春光。便命人将景福宫四面的门窗都打开,绵润的春风顷刻充盈了外殿内室,她自己则持了一卷《春秋》靠在临窗的长椅上,静静翻阅。
从解忧的位置望去,长孙妃恰好在窗下,屋外明媚的春光有成了一道光晕,将她微俯的侧影修得极美,修长的颈部,略微单薄的肩,在柔和的光线下带上了些许妩媚的别致。岁月静好,若无那些纷争相扰,她又何尝不是一位宜室宜家的女子。
一株开得极艳的杏花枝带着无限春光从大门探头进来,随后便听到柴荣爽朗的笑声。“晓艳远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风。朕觉得这首写杏花的诗句,用来描绘皇贵妃的娇媚也是恰到好处。”柴荣换上了亮色的春裳,笑意盈盈地踏步进来,搀住了长孙妃下拜的身姿。“朕方才见到苑中杏花开得好,便折了一枝,趁着百花节,来给你这儿添些春意。”他微微示意,身后两个小太监便抬上一个鎏金嵌玉的大花瓶,里面插着一支杏花绽得正盛,朵朵娇嫩,如蒸如霞,却掩不住的花瓶上的珠光耀眼,瓶身高约三尺,金丝编成,玛瑙、翡翠、珐琅、珊瑚、松石依次镶嵌,琳琅满目,即便放在珠光宝气的景福宫里,也十分显眼。
长孙妃笑吟吟地一嗅,随口道:“还是陛下知道心疼臣妾,知道景福宫里冷冰冰的,没点春意,便送花来了。”
柴荣心情甚好,也不在意她言语的尖酸,又命人将赏赐端上来,一对景福长绵簪、一对金镶红宝石双龙戏珠手镯、一对犀角雕福寿纹手镯、两对镶宝石菱花纹金耳坠、一对兰花蕾形耳坠、一个金镂孔翟纹霞帔坠子,一个金累丝嵌宝石白玉送子观音挑心,还有衣料、拆哦那个满意等物,满满当当地堆了小半间屋子。柴荣一样一样拿给长孙妃看,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悦,“有些是朕的,有些则是皇太后早早给孙儿备下的,也让朕一并带来。还有些更好的,等魏国公入京后,朕再命他们送来。”
一缕心思透亮的笑意绽开在长孙妃的唇角,她柔声道:“父亲定了进京的日子了?”
柴荣满意地点点头:“今早到的奏章,月中启程,赶在下月初便能到京师,脚程快些,上巳节就能在宫里同乐了。”
长孙妃盈盈立在那里,沾染上了杏花纯郁的香氛,面容却如无喜无忧,心思冉冉转动,本是娇柔的委屈,出口却带了几分硬气:“陛下总算相信臣妾了。”
柴荣面色愣了愣,扳过她的肩头,拥入怀中,声音如春风拂面,“朕知道你觉得委屈,其实朕从未真心怀疑过。只不过这事一日未决,便梗在当中,不吐不快。与其胡乱折腾,生了隔阂,倒不如分开几日,还有小别胜新婚的兴致。”他手臂收紧,顾不得殿中还有他人,便要去嗅长孙妃鬓边的肌肤。
这样的亲昵她已盼了数日,熟悉的气息让她无比心安,却只沉浸了片刻,长孙妃便将这个刻意讨好的男人推开,取了块洁净的帕子掩了一下鼻,生硬道:“陛下从昆玉殿过来的吧,满身的狐媚香,呛得人难受。”
柴荣脸色一僵,笑意也变了味道。他举起衣袖做势闻了闻,笑着说:“哪有的事?明明是方才染上的杏花香。”
长孙妃的手轻轻放在腹部,语气沉静如一池春水,“孕中的女子对气味最是敏感,半点异味便能扰的呕吐不止。秦妃来自江南,多山多水之地。臣妾听闻她们治练香料常取于活物,与中原大不相同。陛下若真是心疼胎儿,便在昆玉殿与景福宫中择一处歇息吧,这般呛鼻的媚香,臣妾消受不住。”
柴荣站在原地,嘴角不经意抽搐了一下,强压下眼中窜动的怒火,平息了几下呼吸,依旧温言道:“朕……都由你,这段时日,只守着你,便再不去昆玉殿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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