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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很在意餐桌礼仪,而且糖罐前天摔碎了。」安德烈解释,尽管访客并没有问,「你刚才说你觉得自己被跟踪了?」
莱纳描述了戴毛线帽的男人,以及这个人出现的地点,「我现在要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
莱纳看着安德烈,皱起眉。
「什么都不要做。」安德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不要尝试甩掉跟踪者,也不要为此改变你的日常路线,假装看不到。」
「可是——」
「你是个没有受过训练的平民,不应该留意到有人跟踪,就算留意到了,也不应该有能力摆脱他们,就让他们跟几天,最多几个星期,就结束了。老实说,这次你之所以注意到『尾巴』,不是因为你很敏锐,而是因为斯塔西的人不称职。如果你真的把斯塔西甩掉了,你觉得他们会更放心还是更疑惑?」安德烈往前俯身,直视着莱纳的眼睛,「还有,如果他们看见你和一个已知的英国情报人员在一起,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抱歉。」
「不,你可不需要道歉,我不会有什么事。你看,莱纳,苏联人和我们——我的意思是英国人和美国人——有个不成文的协定,我们互相保持礼貌,绝对不会碰对方的一根头发。但你们。」他停了一下,食指轻轻敲打茶杯侧面,寻找合适的措辞,「像汉斯那样的人,他们是不会手软的。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坚持要用鬼鬼祟祟的方法和你见面了吗?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
莱纳注视着茶杯,没有回答。电台里的吵闹流行歌播完了,换上了另外一首,并没有好到哪里去。醉醺醺的萨克斯和钢琴,令人联想到雨天打滑的车轮。两人默默忍受着,安德烈盯着白砂糖里的勺子,好像想靠意念让它动起来。
莱纳在沙发里挪动了一下,交握起双手,看着安德烈,「汉斯也知道这一切吗,在他同意为你们工作之前?」
「是的。」收音机正好喷出长长一段蓝调口琴震颤的独唱,安德烈等这阵可怕的爆发过去,才继续讲下去,「他知道他得靠自己,知道斯塔西有可能盯上他,也知道如果他被捕,我们会否认和他有任何瓜葛。他完全明白活的风险。我付他钱,因为这是他想要的,不多,但足够他有朝一日离开德国。我没有拿金子和城堡来『引诱』他,如果你担心这个的话。」
「不,这不是我担心的,汉斯不是这样的人。」
安德烈冲他笑了笑,「那你是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不是。」
「为什么?人们总是想渴望着某种东西的,如果那样东西恰好是钱,也没什么值得羞愧的。你最想要什么?」
莱纳耸耸肩,「自己一个待着,不受打扰。」
「不同寻常的愿望。」
「也非常简单。」
「在我们这个时代,不是。在柏林更不是,这是最奢侈的愿望。」
「你想要什么呢?为什么来柏林?」
安德烈略微侧过头,仿佛莱纳的问题是一颗小石子,要是他不及时躲开,就会打中眼睛。「就目前来说,我最想要牛奶,放在我的茶里。」他站起来,走向放在木制小书架上的收音机,换了台,爵士乐终止,一个呆板的声音开始讲解热带兰花种植技巧,「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噪音?我从来都想不通。」
「我想做和我哥哥一样的事。」莱纳宣布。
安德烈甚至没有看他,专心致志地调整收音机天线的角度,「有什么好处呢?你刚才说过的,你希望自己一个待着。」
「就好像,」莱纳徒劳地打了个手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就像其他东西都没有意义了,我不能继续像没事发生过一样活着,终点在哪里呢?你明白吗?我的意思是,这是唯一和汉斯有所关联的事了。」
安德烈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他身上,莱纳坐直了,好像在接受检阅。楼上忽然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两人都没有留意。声音单调的电台主持讲完了兰花气根的特性,继续喋喋不休地谈论搭建温室的好处。
「好的。」情报官最终说道,板着脸,交抱起双臂,好像对莱纳不是特别感兴趣,「第一课,不要在约定地点之外找我。」
「是的,好的,对不起。」
安德烈绕过茶几,莱纳疑惑地看着他走近,不太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报官把他拉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
「我没有照顾好汉斯,我欠你一个道歉。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的。」
麻雀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放松下来,把头靠在安德烈肩上,「好的。」
第七章
当年美国占领区和苏联占领区的交界处,老格兰尼克,也就是今天游客们搭乘巴士往返机场的地方,曾经有个果园,在果园旁边,一条公路直达舍内菲尔德机场。如果要为「麻雀」的间谍生涯找一个起点,这条公路就是了。
从汉斯早前提供的有限信息看来,地下电缆的一条支线正好经过这里,几乎和公路平行,最近的地方离美国区边界不过几公里,而且远离人来人往的市中心,显然比中情局之前选的地点好多了。就在安德烈抓到麻雀的前一天,皇家工程兵趁着深夜到公路附近钻孔取样,结果不太让人满意,土壤里沙子太多,地下水层太高,隧道很容易塌陷,或者被淹没,很可能两样一起来,如果要强行开凿,就必须使用某种支撑,钢板或者水泥,耗时增加,成本肯定翻倍,不过美国人愿意支付帐单。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这些电缆到底是邮局使用的普通国内通讯线路,还是驻柏林红军连接莫斯科的专线。
「麻雀」不知道,也不被允许知道所有这些千头万绪的幕后运作。他得到的指令很简单:取得老格兰尼克地区的电缆分布图和编号表。情报官没有告诉他这些文件在哪里,很可能安德烈自己也不知道,要靠莱纳自己琢磨出来。
令莱纳略感失望的是,除了要求他记住复杂的暗号和严格的沟通流程之外,安德烈既没有教他撬锁,也没有告诉他怎样甩掉跟踪者,更没有让他碰任何武器,「用体面方法拿不到的东西,都不要去拿」。不过情报官也没有给莱纳设置时间限制,叮嘱他「慢慢来,哪怕用一年」,不要为了急于表现而做出什么鲁莽的举动。于是莱纳花了两个礼拜,一点一点地翻看大使馆发报处的各种抽屉和柜子,每天看一个。很多抽屉是应该上锁的,但发报员们懒得每次都拿钥匙,就让它们敞开着。莱纳刚开始的时候趁午饭时间到处嗅探,因为这时候办公室都是空的,过了几天就不这么做了。因为怕落下「总是偷偷摸摸在办公室里转悠」的印象,莱纳每天中午都会和同事外出吃饭,确保大家都看见他出来了,然后提前半小时回到办公室去。
1953年的春天寒冷多雨,雨水出乎意料地冲刷出地下电缆的秘密,并且经由使馆雇佣的两个当地电工送到莱纳耳中。莱纳在茶水间碰上这两个人的时候,他们从头发到鞋子都沾满了没干的泥,一边喝滚烫的咖啡,一边抱怨过于充沛的雨水,令柏林各处的地下电缆纷纷短路,有些线路如此老旧,电工不得不参考1910年的地图。当年的帝国邮政多么可靠,他们感叹,一点都不像现在俄国佬帮着建立起来的东德继承者。四十年前画的线路图非常准确,电缆分毫不差,就在标注的地方,不过没人想到上面多了三条俄国佬近年埋进去的新电缆,差点失手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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