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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次日清晨时,两家人预往乡里去,反倒是钟洺率先提起此事。
钟春霞便问,他是如何想的。
“你家里可要置办田地,去种那甚么咸水稻子?”
钟洺道:“是预备置办,连银子都数出来了,不过我想着还是得先同二姑你们说一声,还有六叔公那头,看看族里有没有人想一起去的,一齐雇个牛车也方便不是。”
唐大强诚心问道:“大侄,这当真不是像圩集增市金、收鱼税似的,为着诓咱们送银钱?咱们水上人祖祖辈辈都是靠海吃饭,哪个会种田,到时候买了田,却依旧撂荒,那银钱不全都打水漂。”
他是真琢磨不明白,因他活了几十年,从没想过要弃了船去陆上当个种田的田舍汉。
当然,往大了说是衙门不许,往小了说,让他干他也不会,只有踩着渔船,攥着渔网,他才觉得踏实。
“二姑父,不能这么想,其一,凡事都能学,咱们周遭没人懂,就去寻那懂的人学,其二,咱们水上人也不是自开天辟地起,就给打发到这处来对着海讨饭吃的,老人不都说,咱们往根上寻,祖宗也是陆上的人,不过是运道不好,逃荒避难的到了此处,才有了咱们这些个子子孙孙。”
“这买田置地,本是咱们该得的,过了这么些年总算给还了回来。”
钟洺料想这事是有好处的,不管别家,至少二姑家他想扯一把,到时两家一起享福气。
但这桩事和在乡里摆摊子不同,开支大不说,之后还要劳心费力,所以若二姑家不肯,他也没法子,只能这会儿多啰嗦两句。
“头前我去县城里,就听说了这个新来的县老爷,原本是可以去别处当更大的官,他却自请来咱们这处边远之地,又带来咸水稻米,便是为了当地百姓的日子能过好,将来能吃上便宜米粮。这样的好官,该是不会拿百姓身家性命开玩笑,给些种不出的种子来。”
钟洺总不能说自己多活一辈子,早就知晓了将来事,只好多往那传说中的县老爷头顶多扣点高帽子。
钟春霞听钟洺意思,便知这小子是打定主意要去买田了。
过去钟洺一直想寻个机缘,翻身去当陆上人,后来她还当成了亲定了性,不再想那么远的事了,现在方知这志向始终都在,从未更改过。
换个角度想,她这侄儿还真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我和你二姑父手头不算多松快,这事我们还得琢磨琢磨。”
钟春霞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跟着钟洺也去买几亩地放着,就像唐大强说的,田地对于水上人而言,没有那么大的诱惑。
买地是买地,又没说买了地就能脱了贱籍。
这些日子里她还在操心大女儿的婚事,连着相看了两个都不如意,但不耽误攒嫁妆,何处不需花钱。
钟洺不觉意外,他是生了双前后眼,若没有这双眼,也不敢丢上百两出去,谁不怕到头来什么也落不下,只能听个响。
“既如此,我就先打个头阵,去县城买地时打听一二,看看有没有什么告示上不会写明的小道消息。”
去到乡里,趁着各家都出了摊,钟洺去转一圈问罢,果然要么和他二姑父一样对衙门一百个不信,要么和他二姑一样,虽有些意动,但不敢放下心、放开手去做。
当日晚食后,他拎一罐新炒出来还热乎着的鱼酱、一壶新打来的黄酒去六叔公家船上。
祖孙两辈在船头支张小桌,盘腿坐下,就着鱼酱吃起酒来,说起买田的事,六叔公道:“这两日下来,我也听了好些风声,如今看来,除了你,没人有这么个魄力。”
钟洺有些许意外,“叔公也觉得此事可行?”
六叔公看他一眼,抿一口酒道:“我若和你一般年纪,家里资财也够,想来亦会去搏一搏,但现在那点子积蓄,我和你叔婆还得留着养老嘞,至于下头的儿孙怎么想,我们两个老家伙管不了。”
大约是有心无力的意思。
钟洺沉吟半晌道:“官府给咱水上人开了口子,却还不知细则如何,待我去瞧瞧分的是哪处田地。”
又言道:“叔公可曾想过,一村一澳是如何来的,都是先有了几户人,在这处置办家业,扎下了根,繁衍生息,人多起来,日后也就成了个有名有姓的地方。焉知到时候种地的水上人多了,那处会不会成个新的村澳。”
“说书人讲故事,言‘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小老百姓不敢论天下大势,但这几个字其实只说了一回事,那就是‘大势所趋’,势头来了,谁也挡不住。”
六叔公默然许久,而后主动提起酒盏,同钟洺碰上一碰。
“阿洺,叔公只愿你记得一件事,以后若是腾达了,莫忘拉一把族里你瞧得上的亲戚,这世道,一门一户立不稳脚跟,钱财多了反倒易招人眼热,非要那一族人多了,聚在一处才能教人不敢欺侮。”
一席言谈,各有所思。
月挂中天时,钟洺携着淡淡酒气回了家,堂屋里悬着灯,远看昏黄温暖,他拾阶而上时,在屋顶吹海风的两只猫“喵”两声和他打招呼。
钟洺抬头看去,笑着“嘬”两声回应。
进得门来,见苏乙在堂屋里坐着,桌上铺几块裁开的布料。
“怎又在夜里做针线,眼睛不酸?”
“算不得做针线,不过是比着白日里画的线,分片裁剪开好制衣,不费眼睛。”
哥儿凑近些动动鼻子闻,“应当是没喝多少,我想着那点酒吃不醉你,没给你煮醒酒汤,假若没醉,夜里喝一肚子甜不甜酸不酸的汤子,也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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