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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平遥先生,别想太多,乱世里这些事儿很寻常嘛,有谁的手能干干净净的呢?北渊洲乱了数千年,若是能垂拱而治天下安,前人早就做了,还轮得到我来做这个恶人么?”
“王上,我说的很严肃。”陆机被他气到了,忍不住跺了跺脚,神情没有方才那样焦虑了,他咬了咬牙,自己选的王,无论发什么疯,跪着也得跟下去,于是道,“找个道德制高点吧,至少面上好看些,您等着,我待会就给您去写一篇檄文……”
史家传人,世家公子,最爱惜的便是羽毛。为当权者歌这种事,无疑是在毁他的骨,折他的笔。但是殷无极要做的事情,他理解其中分量,那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情,所以哪怕违心而歌,哪怕断了笔下黄金来附和,他也必须做。
但是陆机早就叛出家族,如今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风度什么的重要么,他一想通,便是破罐子破摔,扬声道:“再不济,倒查三十年,不,五十年也使得,名字就定为《政王奉天讨窃国贼檄文》,对,我马上就写——”
殷无极见哄好了笔杆子,目光又落在将夜的身上。
但是他还没开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白袍刺客抬起头,灰眸凛冽如雪。他的世界中,黑与白都分明,也是思维最直线的一个。
他的声音清冽,带着些变声期的哑,道:“给我一个名单,你要杀谁?”
他毫无异议。
殷无极本是在挨个说服他们,见将夜如此干脆,他一愣,继而笑了,在他面前略略倾身,赤眸对上了他的银灰色猫瞳,只看见一片近乎神性的空灵。
“小猫儿怎么答应的这么快,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除豪强,扶羸弱,这个理由还不够?”将夜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真的在反问,语气澄澈,“你在米仓中发现了一群硕鼠,在他们生的更多之前,全部灭掉,有什么错?”
“那你这是抛开一切现实条件看问题了。”殷无极觉得他比自己还极端,先是一愣,然后又无奈地纠正,“他们的罪行也有轻有重,甚至其中有人也很无辜……”
“无辜在哪里?”将夜又反问,最直白而最通透,最是天真也最残忍,“躺在血肉供奉上的纯白,不罪恶吗?”
殷无极被问住了,良久,他才轻叹一声,道:“是啊,所以得用罪恶终结罪恶。”
接下来,只剩下一个人了。
殷无极转过身,看着一直沉默的萧珩,略略歪头,笑着问道:“萧重明,如果我的命令违背你的为将之道,你会执行吗?”
“弟,你又疯了啊。”萧珩的枪杆支着地面,侧脸肃然硬朗。听到他的询问语气,将军才无奈地转过脸,道,“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不杀俘。”
“嗯,是我逼你去违背你的道义,我变坏了。”殷无极走到他身边,赤瞳中印着狼王尖锐的枪尖,悠悠然地笑道,“萧大哥,你的枪头会调转方向,对着我吗?
“……回主君,臣不会。”萧珩顿了一下,换了个称呼。“臣的枪,永远不会对准你。”
“臣?”殷无极注意到他的措辞改变,又问道,“因为我是你的主君吗?”
“……”萧珩不作答。
“好了,不为难你。”殷无极从他手中抽出一枚黑色的虎符,放在手中抛了抛,见他紧绷着身体,又温柔地笑着道,“有些罪过,唯有我来背。将军,明日你回军营呆着,不准出来……等上一阵,街上的血干透了,一切都好了。”
“……主君,你真混账。”萧珩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了,大抵是那句“背负罪名”。启明城战后,殷无极在祭坛上清算自己的那一幕,是他为将一生中永远的噩梦。
“我哪里混账?”殷无极似笑非笑,仿佛在揶揄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子若不做你的共犯,又算什么兄弟。”将军无奈地转过头,锐利如狼的琥珀色瞳孔中骀荡起波光,那是风沙中的温柔。
他少有这样的一面,见他错愕垂眸,还抬手猛地揉乱了殷无极的发旋,笑道:“好了,主君,不要试探了,我们没人反对。天下诽谤,那就诽谤,待你鞭笞天下,铁蹄践踏万里,自有人为你歌功颂德。若是那时候还有人骂你,哥亲自上门替你‘以德服人’,行了吧。”
“我没试探。”殷无极仿佛被说中心事,冷下脸,否认道。
“你在害怕。”萧珩低沉了声音,几乎像是在哄他,“别怕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们不走。”
“……我没有!”殷无极的瞳孔一颤。
萧珩最了解他,血战之后,他的精神有些不稳定,显然是心中有了什么规划。在真正踏入城中后,他的心事更重,好似沉默的火山,一切漆黑阴暗的情绪积蓄着,心中好似有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但他无从倾诉这种压抑的愤怒,直到今日。
殷无极看着走到他身侧的陆机和将夜,又平视着面前的萧珩,重新站直了身体,藏在黑袍底下的手攥紧了拳,手心一片冷汗。
他并非天生无畏。人不会总是喜欢走钢丝的感觉,何况他背着这么多人的期望,他害怕走错,害怕引起他控制不住的反应,害怕天下皆反对他,连兄弟与臣子也不理解他,他更畏惧孤家寡人的滋味。
可是无论问他多少遍,他都会选择这条血路,而非与之媾和,换得一夕相安无事。
殷无极看过坑洞中的累累白骨,受过荒原上冤魂的一跪,所以,他想替那些已经不会说话的冤死人命,讨个公道。
“说好了,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罪名,一起扛。”萧珩笑道,“老子还没死呢,哪有让你一个人挡在最前面的道理?”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要怕……嗯,我不会做别的,但是我能替你杀人。谁反对你,我替你杀谁,你别哭。”
“主君,大仁不仁!你不必怕天下人诽谤,青史之中,臣的笔护着您。”
陆机的目光真挚而热烈,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就被萧珩一把揽住了脖颈。他再看去,见萧珩又揽过了殷无极的脖颈,揉了揉他的后脑。他又眨了眨眼,见将夜别别扭扭地一左一右拉住了他与殷无极,因为少年矮上一个头,他还踮起了脚尖。
然后,他们得到了彼此最亲密的拥抱。
在这样的温暖中,墨发赤瞳的大魔似乎笑了,但是他的眼角又有点发红,似乎是想哭的模样。在这样的双臂勾连,身躯相抵中,年轻的王者低下头,墨色长发落在脸庞的两侧,没人看得清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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