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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细蕊跑到程家角门,把门都快拍碎了,刚开一条窄缝,他不管不顾推开往里冲。程家现在是什么状态,正是戒备森严的时候,不但程美心带着孩子和士兵日夜驻守,范涟新婚燕尔的,也是天天早来晚走,听候差遣。今天范涟刚走,商细蕊就来,可是还没跨进二门,护院牵着狗就将他围住了,往下多进一步也不能。护院看他一身穿戴是个贵人,吃不准是什么来历,抱拳说:“这位先生,夜深了,您要见主人家,好歹容我们通报言语。这直眉瞪眼的往里闯,不是个礼数。”
商细蕊脸上只有收不起来的破碎慌张:“程凤台呢?我看看他去。”
几个护院本来没想动手的,是商细蕊见人拦他,他先打的人,随后程美心的侍卫听见动静也来了。他们正是当年给商细蕊镇场子的那一班亲卫,李班长认得这是商老板,程家二爷的心尖子,好言好语相劝道:“商老板!您别动手啊!这怎么话说的,打上了你看看!您快收了吧!咱们替你去通报!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好说歹说分开商细蕊与护院,别过屁股往里跑。通报的结果是,程美心听说外头商老板漏夜前来,银牙咬碎:“你们还问我?不把他打死算数!还来问我!”
二奶奶在旁慌了:“他来做什么?”
程美心道:“戏子姘头能做什么!抢钱抢尸首!耍无赖来的!”扭脸恨恨地发布命令:“去!把唱戏的给我打出去!就打死了他,有我扛着呢!”
李班长苦着脸领命而去,清点了十几名士兵,言明只许动拳头,不许动刀枪,浩浩荡荡列队行至外院。商细蕊远远瞅见这架势,就知道来者不善,他赤手空拳打七八个人不是问题,对有功夫的,三四个也勉强,可是,换上一队人马轮番上,活牛也扛不住。趁护院愣神,商细蕊手臂一挥,抢过一根棍子握在手里,他属孙悟空的,有棍子在手里,就是神兵利器金箍棒,就有底了。此时他双手手背关节的皮破损出血,身上还有力气,大概够他见到程凤台的面。
李班长还在那同他商量:“商老板,您请回吧,本家家里遇见糟心事了,没工夫待客。您要有什么,明天再来问问?”商细蕊只喘气望着他,目光和凶神一样,不受他的商量。李班长不管哪门子名角儿老板的,只念在他前头跟过曹司令,后头跟过舅老爷,不大敢真动手,为难道:“哪有本家不见客,客人打着上门的!商老板,算我央告您,高抬贵手吧!”
商细蕊于是高抬起贵手,使劲往下一落,以一对十的又和当兵的打上了。他使出全副的三十六路商家棍,真是很厉害,打伤了好几个当兵的,十几个人竟然一时之间弹压不住他,可是这么打下去,到哪算一站呢?他不是来陪练的!商细蕊在战局间歇,扯开喉咙撕喊:“程凤台!”他叫到:“程凤台!你应我一声啊!二爷!”
嗓门透过屋宇高墙,直往內厢传来,震得凤乙在隔壁放声痛哭。
二奶奶心里一惊,手上把帕子都揉皱了:“姐姐,你听见没有?”
程美心阴着脸:“听见了。哭丧呢!”
二奶奶心跳气喘,立时站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啊!可别出人命了!我去看看。”
程美心没拦住她,只得跟着一同出去。二奶奶风风火火地走,走到将近,反而站住脚步,定了定神,重新整顿一番仪容,心中产生另一种迫切的紧张感。说来可笑,商细蕊此人是她表哥表嫂的旧交,同时受她弟弟的追捧,商细蕊出入她娘家给老太太们唱戏,商细蕊与他丈夫有着不一般的交情。她和商细蕊孽缘这么深,听过无数人向她谈论,向她描画,却从来没有真正地与商细蕊见过一面。勉强也算是见过的——二奶奶见过戏台上的商细蕊,妖娆的□□邹氏,还有在那张照片上,面目很斯文的长衫青年。
二奶奶按一按胸脯子,扶一扶发髻,提裙跨过门槛,抬眼这么一看,她没能立刻认出商细蕊是哪一个,这里既没有妖娆的邹氏,也没有梅树下斯文的青年。商细蕊受了伤,沾了血,脸上不大登样了,周身散发一股彪悍与凶猛,手里的棍子砸在人肉上,一声声沉闷可怖的痛响。这哪里是二奶奶心目中的商细蕊呢?这是从水泊梁山下来的好汉呀!她不敢认,转眼去看程美心。
程美心声音冷冰冰的,轻巧发出命令:“开枪!打死这私闯民宅的!”
二奶奶见不得刀光剑影和血,连忙阻止:“别打了!都住手!”
闻言,士兵们与商细蕊果然都停了手。商细蕊拄着棍子,站那歇气,眼睛看了一眼程美心,然后落定二奶奶身上不挪开。二奶奶真怕这双眼睛,那么凶,那么狠,要吃人。她强自镇定了,态度端庄地发话:“商老板?”
商细蕊一点头:“二奶奶。”
两个人遥遥对望,又一同陷入沉默。
假如换在寻常时候,商细蕊肯定要细打量二奶奶的模样与穿戴,并且暗地夸奖这一身玫瑰红的衣裳穿得好,这一头发髻梳得妙,职业的缘故,他就喜欢看旧式的打扮,绫罗绸缎,珠翠满头,这才叫美。他还要对程凤台说:你老婆长得挺年轻的呀!一点儿也看不出比你大五岁,你现在头发白了,更看不出差岁数了。
但是现在,商细蕊心里一点空余也没有,他只有一个念想,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与冷静。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双手始终在颤抖,嗓子也在抖。他知道他在犯傻,有千百种方便体面进入程家的办法,偏偏选了最糟的一种!他竟然用拳脚硬闯!现在一定要镇静,对着他老婆好好说话,或许还有机会,或许……
程美心在旁皮笑肉不笑的扬声说:“原来是商老板!我当是兵荒马乱,哪里来的匪徒!”
商细蕊看也不看她,握紧手里的长棍,只向二奶奶说:“我听说程二爷伤得重,急忙来探望,还请二奶奶通融通融,让我看看他的伤势。”
他的嗓音语调也是寻常男人的那一种,略有些沙和软,端正平稳的,没有任何符合二奶奶想象的地方。二奶奶没有说话,她还是没能把商细蕊与眼前这一个青年联系起来,之前准备的一肚子奚落与痛斥,都不知打哪儿说起了。
程美心又说:“那你可来晚了!”
商细蕊听蒙了,二奶奶也瞅着她的大姑姐。程美心一叹:“前后脚的工夫。他刚咽气,你就来了,命中注定的有缘无分吧!”
商细蕊哪里肯信,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子略略朝前一动,他克制不住了,想冲进去。程美心察觉到他的想法,率先说:“怎么?不信啊?那就跟我来吧!”二奶奶不安地看看程美心,程美心朝她一撇嘴角,一眼镜,用目光迫使商细蕊扔了棍子,接着,领他穿花园过楼阁,朝祠堂走去。
内院祠堂,已经布置出灵堂的模样,真有一口乌黑的棺材停在那里。商细蕊倒吸一口气,心里还没有任何感觉,腿就先软了,走不动了。
程美心亲手划了火柴,点燃两只素烛,向商细蕊说:“进来呀!刚才吃了那么些打,不就是为了见他一面么!”
商细蕊扶着门框跨进去,走出两步,又站住了。程美心抽出两炷香,朝他一递过去:“来呀!过来看看他。”商细蕊不接,程美心便将香插在香炉里,沉幽幽地说:“我弟弟可怜,小时候家里变故大,担惊受怕的。长大了结婚了,豁出性命挣下这份家业,眼见日子平稳下来,日本人又不放过他……他还没到过奈何桥的年纪呢!”程美心退开点,站到二奶奶身边,一指棺材:“有什么话,没来得及和他说的,说去吧。”
商细蕊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棺材的形状看分明了,里面垫着黄色的绸。要是再往前走几步,或许就能看到一双鞋尖和一点花白的头发。商细蕊整个人落入极度的寒冷之中,冷得颤抖不止,他张开点嘴唇,从牙缝里吸着气,五脏六腑都被冻得哆嗦起来,痉挛似的抽痛!眼睛里看出去的画面逐渐模糊扭曲,转变为浓烈疯狂的色彩,直扑到他脑子里!他不能再往前走了!
程美心转身对着一只镜框照脸,用手绢子抹去嘴角糊掉的口红,准备接下来的一顿破口大骂。她就是故意刺激商细蕊,最好刺激得他再度动手,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以自卫的名义击毙商细蕊,二奶奶也来不及发意见。可是谁知道,身后商细蕊连上前看一眼棺材的勇气都没有,笔直跪倒在地,膝盖与青石砖碰出钝响,让人听在耳朵里,跟着吃痛。随后,他喉咙里撕喊出一声摧心裂肺的痛哭,或者说是咆哮,反正不是人动静,是野兽临死前的绝望。
程美心在诧异过后,便幸灾乐祸的,转过身来合上粉扑抱着手臂,她可爱看这个!简直要喜形于色了!旁边二奶奶却是浑身一紧,觉得商细蕊哭得可怕,真像是疯了。程美心拍拍她的手,宽她的心,还说俏皮话:“张飞喝断当阳桥,他是要喝断奈何桥呢!”
商细蕊痛得嚎啕几声,像极了被人攮过几刀,割破了肚肠,血流一地,呼啸之后,戛然而止,是人活活痛死了。程美心怀疑他别不是背过气去了,抻脖子看究竟。那边,商细蕊跪在地上,渐渐收拢起手脚,缩成小小的一个。他又开始哭,这一回是另外的哭法,从肺腑里发出的□□,哭腔曳长,不是哭给人听的,是哭给鬼听的,一直要通到黄泉里。
二奶奶听惯了孩子的啼哭,听见商细蕊这一声,眼泪当场就落下了。这眼泪绝不是原谅商细蕊、怜悯商细蕊。她是单单为了这哭,那么纯粹的伤心,人间的至悲。二奶奶不停地抹着眼泪,身边的程美心,已经对商细蕊起了杀念的,听见这样肝肠寸断的哭法,竟也收住了讥笑,神情有些恻然,凡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不会不动心。
还有人被商细蕊的哭声吸引过来,蒋梦萍捧着她的大肚子,满面心疼。从商细蕊在前院高喊程凤台,她就听见了,穿衣裳起床赶到这来,正看见商细蕊蜷缩在地上痛不欲生的样子。蒋梦萍的心也揪痛了:“细伢儿,是不是细伢儿?”她认得这个哭声,和小时候的一模一样,一边哭着,一边要往她怀里钻的。老妈子搀蒋梦萍跨过高高的门槛,但是蒋梦萍不敢上前,她怀着身孕,怕商细蕊伤人,只敢站在离他五步之远的地方,听着商细蕊哀哭。
二奶奶擦干眼泪,责怪似的说:“谁把舅奶奶带来的!磕着碰着怎么得了!快回去吧!”
蒋梦萍不肯走,她从来没有见过商细蕊哭成这样,要把嗓子哭坏了,眼泪哭干了,哭得无干的旁人也要跟着伤心落泪,怜惜霎时掩盖掉以往的仇恨。她是即将做母亲的人,对一个母亲来说,没有孩子的错误是不能原谅的,商细蕊现在可不是一个孤孩子的样儿?蒋梦萍柔声哄他:“你别哭,快起来,地上多凉啊!二爷未必挺不过来,我们想办法治!啊?”
程美心暗说坏了,蒋梦萍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软嘴快!常常坏事!她快步走到门口,向外头的卫兵招手,商细蕊一旦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必定发难,那时候,但敢妄动一根指头,她就招呼人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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